2010年12月14日星期二

欲言又止


    妈走了快两年了。大概前年的这段时间吧,她突然觉得头晕,然后病症越来越重,一病不起。
    我一直对家庭没有什么概念的——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我妈会突然离开。家庭就像一个自然而然的存在,爸妈来维持,我们一起生活。我脑中的家庭,就是在黑龙江距离国境线不远的那个小镇里,我一直居住直到初中四年级的那个房子,我,还有我爸我妈。
    由于一切太过突然,我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梳理回忆——我一直都以为来得及的,我以为可以在某个恬淡的下午,退休的妈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吃着我给她洗的苹果,听着我给她弹钢琴,同时不紧不慢地回忆我小时候以及我长大了之后的故事。
    小学,每周日,她带我去学钢琴。她骑大车子,我骑小车子。有一次,冬天,不知道哪里的水管子坏了,路面结了许多冰,她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还好,没什么大事。
    每次我和妈出门,必须要逛新华书店,必须要买一本书。一次去牡丹江新华书店,买了一套绘图版四大名著,结果,书有装帧错误。第二天,妈气冲冲地跑去退货。店员说,换可以,退不行。妈跟他们大吵一架,最后终于退了。
    妈喜欢唱歌。虽然不跑掉,但是嗓子粗。家里好多歌本。她跟我说,小时候她参加学校合唱队,老师总听到女声部有个男生的声音,一走到她跟前,就听不到了,因为她偷偷地对口型。
    我小时候的衣服据说都不是妈洗的。妈说她坐月子的时候没看护好,所以日后一碰凉水手就好像针扎似的疼,所以衣服都是我爸洗。我爸说,当时妈是这么跟他吼的:“谁说非得女的洗衣服!”
    妈不做饭。因为她做饭很难吃。印象中她炒过一次白菜,苦得要死。还有一次蒸鸡蛋羹,不知道是忘了添水还是添少了水,极硬极硬。所以开始都是爸做饭,后来爷爷奶奶搬来我家,是奶奶做饭。
    妈几乎不吃肉——她只吃牛肉和家禽肉。她甚至拒绝吃任何放肉的菜。所以,家里总有一份她自己吃的菜。出去下馆子也是这样,妈的同事们都知道必须要点一份她的专供菜。
    妈爱听我弹琴。高中时候,我一回家,妈就说:“给我弹个琴吧。”每次都那么几首:《扎红头绳》、《阿拉伯风格曲》(布格缪勒)、《浏阳河》、《盼红军》、《小奏鸣曲》(克列门蒂作品36第1号第一乐章)、《土耳其进行曲》(贝多芬)、《献给爱丽丝》和《梁祝》(理查德·克莱德曼)。都是很简单的,我很小的时候学的曲子。上大学后,回家我平时也不怎么碰琴。有一天晚上,我心血来潮弹琴,正赶上妈下班回来,她很激动的样子,又听到你弹琴了。
    妈喜欢玩小游戏。2008年暑假,她下班回来吃晚饭吃完水果,就跑到我这里来用我的笔记本玩四川麻将连连看。玩好了还说,哎呀呀,这么晚了!
    听到我妈下班上楼的声音,我会跑到门口看她上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说,“妈你回来了!”妈午休,只要我在,就是我负责叫她起床上班。
    小的时候,我和妈一起睡,必须摸着她的耳垂才能入睡。星期天早晨,我们俩一起赖床到九点,妈躺在床上教我认字,一本绿皮的扫盲课本。
    我妈只有一个故事讲得最熟——《一只大灰狼和七只小山羊的故事》。小时候,每次我要听故事,她就讲这个。
    每个周日,我和妈都要去姥姥家看她。姥姥一定会留我们吃饭,每次都有煎豆腐,还有一盘香肠——香肠是特意给我的,姥姥只吃一两块,妈不吃肉,所以一口不吃。然后一直待到下午三四点。
    我高一的时候,妈告诉我她在学初中英语,办法是拿个笔记本,抄。一学期过去之后,妈说抄了二十多课了,但是前面的都忘了。所以,她决定从头再抄一遍。妈还用同样的方法学什么宏观经济学。结果相同。(妈走了之后,爸告诉我:“你妈还等着你将来带她出国去玩呢。”)
    妈爱锻炼。打篮球,晨跑,打排球什么的,她们单位的文体活动都是她负责组织。我的乒乓球是妈教的,虽然我打的很差……
    妈打字比我快。我二年级,我们一起学的五笔,当年都是每分钟9个字的速度。
    妈写字很漂亮,标准的隶书。小时候课本外面都要包一层牛皮纸或者不用的画报,她写上书名和我的名字。她单位的好多古老的标语和警示牌都是她当年用排刷写的。
    妈收集了两壁橱外加一书架的书,另外还有500多本小画本,一大罐子硬币,1991至2008年的邮票,还有半仓房加上两张床底下的报纸。
    …………
    如果继续的话,我可以说一晚上都说不完。
    后来有朋友的母亲去世,我打电话去安慰他。他说很佩服我,好像并没有受多么沉重的打击。
    其实我并不是没有收到打击,而是在我弄明白整件事情是怎么回事之前,一切都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了。只有在那些不易入睡的夜里,我回突然回想起我上面描述的片段,回忆起妈的气味和她容易干裂的手,变得更加无法入睡。
    妈的病是结核性脊髓炎并发结核性脑炎。她走的时候,意识是不清楚的。为她送行的人,包括我,她可能都不知道、认不出,除了爸。她最后叫了一声爸的名字。她没有留下什么交代。
    我最后一次跟她出去玩是2008年暑假某个周日,我们一起去爬山,我给她照了好多相片。
    我最后一次跟她促膝长谈也是在那个暑假,她躺在床上,跟我说她和奶奶的关系。
    我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是在2008年10月,当时她的单位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她最后一次明确地对我说话是在她第一次脑疝之前。她让我快走,带好钱——因为她住结核病院,怕我被其他人传染。
    她最后一次想吃的东西是草莓。
    我最后一刻紧紧握她的手是在听到远处的心电仪传来持续的蜂鸣声的时候。
    我最后一次单独和她说话是在给她守灵的时候,虽然,她只是默默地听着。
    我最后一次为她痛哭流涕并情绪失控是在她出殡的前夜收拾要跟她一起送走的东西的时候。
    我始终回忆不起来我最后一次见到还没有生病的她的情景。那个暑假是个快乐的暑假,快乐得让我忘记了暑假结束时我离开家的那个早上,我对她说过什么话。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怀念我的2008年,我有我快乐的志愿者生活,我有我快乐的朋友们,我有我妈。
    妈走了之后,我奶奶、叔叔以及我爸的朋友、同事们,都在劝我爸再找一个。爸不同意。爸有各种理由,比如我还没有工作,我还没有成家,再找的人未必对我好对我爷爷奶奶好等等。我知道,爸只是不想而已。我理解我爸,一如当初我理解我妈的各种怪癖——比如收集报纸,比如不吃肉。其实这也是人作为社会行动物的悲哀之一——不能为自己而或者。
    其实我并不是多介意这件事,但也不是不介意。我不喜欢毫无来由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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